这是个平常简单的农家小院儿,但你看见了吗?院中心一丛竹子倒是特别招人喜欢的。古人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竹人不俗,无兰室自馨”。别看普通农户,主人却懂得这些深雅之意。
时值五月,这天午后的太阳依然炙热。竹丛一旁的地面上遮出一块绿阴如洗的阴凉。那里铺着一块麻毡,一个女孩子勾着头认真做手中活儿。
女孩子生下不几日娘要给她起个名儿,起什么好呢?也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日里,她头往窗口一探就看见了竹子,高直潇洒,枝节分明,尤其那小巧如剪,浓密玉翠的叶儿使她心里一亮,嗯,竹叶,就是竹叶,跟孩子爹一说,也觉得好,便给女孩子起名竹叶,跟爹姓叫李竹叶。
如今竹叶十七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修眉俊眼,心灵手巧。她在做什么?虎枕。
虎枕是专为幼儿做的。取一块红绸,纳一只小袋子,然后在一端用彩线绣做一只虎头,有眼有眉有口有鼻,额上特绣一“王”字,缀双耳,阔嘴角斜插几根胡须。接下来在袋子里装满荞皮。荞皮即做米、面时从荞麦颗粒上蜕下来的皮儿,色黑柔韧,干净凉爽,是农家做枕的最佳选料,且来源比较丰富。然后封口,另一端续只小尾巴就成了,整个看去,睁目耸耳大鼻头,呲牙咧嘴翘尾巴,活灵活现,森森有神。虎枕幼儿用了睡得香,长得快,百病不生,百邪不侵,如果是男娃长大了文能做官,武能成将成帅,女娃呢?越长越俊,长大了必嫁个好人家,说不定还喜得诰封,因此,不管城里乡下凡视幼儿为宝贝的,别的可以不要,唯虎枕必有不误。
看重针头技艺是清末陇原妇女们的崇尚荣耀,也是唯一的经济来源,可谓活跃繁荣。虎枕就是其中的一种。
竹叶娘的虎枕做工之精,绘形之妙谁都比不上。竹叶一来到世上就枕上了娘做的虎枕,懂事后娘又将这一绝艺传给了她。
竹叶娘三年前病故。她病重了,自知活不几天了,将一只虎枕交给竹叶说:“孩子,娘之所以人看得起,就是会做这个,娘要你接着做下去,这是娘的最爱,也是你今后活人过日子的依靠。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让这只枕头撑上外孙孙的脑袋。他我看不见了,但要你记住。”
这是娘做得最好的一只虎枕,娘做这只虎枕时是格外用了心思的。
竹叶上午帮爹干地里活儿,下午赶时做虎枕,是的,正因为这个,她在村子里的声誉都快要赶上娘了,和爹的日月也过得不缺油盐酱醋。
竹叶的虎枕已经做得很棒了,但和娘比是不是还差了一点呢?她在做的时候总要想起娘的教导。
“娘,你看,我做的虎枕比你的好。”
“是吗,好在哪里?”娘问。
“眉比你的秀,目比你的圆。”
“哟,做成娃娃脸了吧!你觉得好,可是缺了重要的。”
“啥?”
“虎枕要有虎气,你缺了虎气。何为‘虎气’,粗眉毛,三角眼,倔胡子;是的,还要有孩子气,因为它是幼儿的用物,又可以看作是幼儿的玩具,是虎又是猫。它没有像绣做花、鸟、蝴蝶那样精细,但要绣出应有的神态也不容易啊!”
“嗷,我懂了,娘真有水平。”
这是娘去世前两年她们坐在这里说的话儿,那时她刚满12岁。娘的话含有很深的奥秘。
竹叶把娘给的那只虎枕看作最珍贵的藏品、样品,时时观赏揣摩,越学越深,唯恐错了哪里。
竹叶正在认真做虎枕,忽然有人敲门,她去拉掉门闩,走进来两人,这两人她能不认识?竹叶嘴一撅跑进了自己的房子,她不愿看到他们。
来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个50多岁的老婆,少的不到20岁,是个小伙子。老婆进门就呼:“亲家父,我看你来了!”说完直入堂屋,睡午觉的竹叶爹被惊醒了,一看来人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老婆让小伙子将两包饼干放在木桌上,她不呼自便地上了炕,小伙子也赖着脸屁股落在一边的炕沿儿上。
小伙子叫孙满,老婆是他姑。竹叶爹问:“你们来干啥?”孙满姑堆着笑说:“亲家父,娃娃都大了,婚事不能再拖了呀!亲家父……”竹叶爹说:“你别‘亲家父,亲家父’地叫,我给你们说了,竹叶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你说,孙家只有这个孩子一人,家里穷得一无所有,这个孩子又是个不知过日子的浪荡儿,竹叶嫁过去咋活人呀!我当爹的睁着眼把女儿往泥坑里投?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嫁不上一个好人家对不住她死去的娘呀!”
孙满姑听完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天下当爹娘的谁不疼自己的儿女。可是,我侄子孙满也够可怜的呀!他生下不到一岁就死了娘,是他爹我的弟弟即当爹又当娘把他抓养大的,他爹去年又死了。他爹临死的时候把儿子的婚姻大事托给了我,为了亲弟弟,又作为孩子的亲姑姑,我不得不操这个心呀!孙满的性儿不好,不会过日子,唉!一个从小就没娘教养的孩子能咋样呢?”竹叶爹说:“那我也没办法,我只疼我的女儿!”“亲家父!两个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是你们孙李两家当爹娘的定的娃娃亲,为啥要定呢?就是不许以后变心嘛。谁不知你李家在村儿里是说得起话的人,是守信用的人,如果这件事做得不好,村儿里人首先会说你李家的!亲家父,俗话说,有了媳妇的儿子才懂得过日子。孙满有了竹叶这样的好媳妇,一定会转变的,你别担心。”
这天后,竹叶爹想了七天七夜,为此事忧得瘦了一寸。竹叶死活不同意,饭都不做不吃了。但是,竹叶爹是个笃实忠厚的人,最终扭不过村规乡俗,就答应了孙家的求婚,请人做了两套新衣服和一床新被子,强将哭成泪人儿的女儿嫁过去。
出嫁的那日,竹叶将娘给的那只虎枕和一些绸布彩线以及一把剪子五根针放在一起打个小包抱在怀中。
孙家除过两间一孔风雨无遮的塌房破窑还有什么?如此穷家如何过得下去?一桩婚事办得简单寒酸不过了,但仍让孙满拉了外债欠了人情。孙满哭丧着脸说:“人讨债了,拿啥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窝囊废也得陪着走,竹叶认命了,就说:“这样吧,我做虎枕卖,可还债,维持生活。熬过冬天,春天就不会远了。” 竹叶退下一只玉镯让孙满拿去当了,尽这些钱买些红绸、彩线拿回来。孙满别无他计听从了。
竹叶时时向孙满献计献策,醒事规劝,孙满老姑也隔三岔五过来看看,嘱咐孙满善待竹叶,多听竹叶的话,同心协力赚钱还债,改变家境。孙满却也有了较大的转变,开始重视过日子了。
竹叶不分白天黑夜赶时做虎枕,将做好的虎枕摆在村头、拿到市上卖,边卖边解说,引来一大群人围着看。一年下来确也赚了不少钱,只一年还清所有欠债,又过了三年,买地修房竟然过上了富裕生活。真是一技在身,终身不穷啊!
竹叶对孙满体贴尊重,一心照顾,绣衣肥食把孙满养得心宽体胖,无忧无虑起来。俗话说:“饱暖生淫欲”,这个孙满从小缺少教养,现在生在福中不知福,不学无术不说,性情越来越懒散庸俗,不但旧病复发,更胜前日,经常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上了很重的恶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竹叶好言相劝,希望他改邪归正,做个正正当当一心过日子的人,孙满却把竹叶的话当作耳边风,说多了反生厌烦,轻则恶骂,重则动手动脚。
孙满不时把那些狐朋狗友叫到家中要吃肉喝酒,竹叶难免赌气慢待,孙满犯病不说,那些人也恨上了竹叶。一天,孙满又和那些人一起鬼混,一人问孙满:“孙哥,竹叶嫁过来四五年了吧,咋还不生个娃呢?”竹叶出嫁的时候娘给她的虎枕珍藏着,说的话没有忘,可是,就是不生孩子,正因为这个她对孙满特别忍让迁就,将许多怨言侮辱暗吞下去。另一人说:“你知道她为啥不生孩子吗?你想,屋子里挤满了虎,哪有存孩子的空间,我替你问了阴阳先生。”“他咋说?” 孙满问。“他说虎是野兽中最凶的,虎旺则人必衰。”“啊!你,是你胡说?”,“你去问吧。”孙满细思也觉得有道理,回来要竹叶立即将十几只未卖的虎枕烧掉,竹叶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又喝多了酒!”竹叶没理,去打水了。
竹叶回来,院子里毛臭刺鼻,见炕火门黑烟腾腾,忙放下水桶去看,炕火门里塞满了虎枕,竹叶猛然想起了什么,急进房子打开木柜,娘的那只虎枕也没有了,慌忙拿根铁钩在炕火门里掏,着火时间不长,有的还未着火,娘的那只呢?竹叶全掏出来找,哟,找到了,已烧伤了一只耳朵,她紧紧抱着它疼得流泪了。
竹叶恨透了孙满,正是虎枕改变了这个穷家活了下来,为什么今天如此恨它?孙满就揭出了她的短,说:“哪你为啥只吃饭不下蛋呢?”竹叶一时语塞。孙满说:“我问人了,正因为你养虎太多的缘故!”
这天,一人又对孙满说:“像你这样要钱有钱,要人物有人物,何必一定要守着那个乌脸婆呢?你不觉得憋屈吗?我都替你憋屈了!”孙满摇头叹气不语。另一人接茬说:“离这儿五里的韩庄有个荷花姑娘,名如其人,花朵一般,年方二八,未聘待嫁,如和你联姻,正是才子配佳人,锦上添花,如果你愿意我可去与你说合。”孙满已与竹叶情驰爱淡,此人一番话说得他动了心。不久,孙满在那几人的撺掇下,借庙会之机偷看了荷花几眼。荷花果然生得好看,孙满一见神魂颠倒,狠不能立即娶到家中。自那天后孙满更是变了人样,无辜找茬儿,张口就骂,动手就打,说出竹叶许多不是。竹叶先不知其故,后来才听得一些风声,眼含泪水对孙满说:“孙满,我自嫁到你家,日夜操劳,终于把个穷家变成了富户,我虽没生孩子,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难道夫妻之情一点没有了吗?我听说你已有了新爱想昧良心,但你想过没有,没有良心的人是要遭天报的!”孙满被竹叶这样一骂,更加恼羞成怒,吼叫着要竹叶立即滚回去。竹叶愤怒地说:“你既然如此绝情,我也没啥留恋的,你写一纸休书吧!”孙满当即写了错别字满篇的休书抛在竹叶面前。竹叶捡起休书,擦干泪水,抱上娘给的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虎枕,二话没说出门去了。孙满拉出一头老驴赶上去送给她,就算是夫妻一场的一点补偿。
孙满姑听得孙满要将竹叶赶走,气得拿根木棒来找孙满,可是迟了,这时竹叶已去两天了。正在家中和几人喝酒作乐的孙满见老姑来势凶凶,欲跳门而逃,老姑一棒挥去,没打着孙满,自己却一个趔趄从三尺高的台阶摔下去,跌伤了腰,翻不起来了,疼得“咿呀咿呀”地叫,孙满叫了几人将她抬回去。
竹叶爹身体多病,又忧竹叶的事卧倒于月前也离世了。
竹叶骑着连只鞍座都没有的老驴,怀里抱着虎枕上路了。她走了好一会儿,心想,如今若是回娘家定让人讥笑,不如走远点找个避静的地方一死了之。她对老驴说:“老驴啊,我被人糟践休弃,无颜回去见娘家村中老幼,请你把我驮到别处去吧!”说完将驴打向岔道,她趴附在驴背上,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任老驴驮着走。
老驴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午后日西,老驴突然不走了。竹叶这时渴饿相加,有气无力,慢慢睁开眼,见是一处偏避荒凉的地方,四面皆山林,不见一户人家,而老驴正站在离一个断崖只有几步的地方。竹叶叹了一口气对老驴说:“这地方好,算你懂了我的意思。”老驴获奖高兴得打了个喷嚏。竹叶溜下驴说:“这两日劳累你了,谢谢你!我死后你咋办?我顾不上许多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或许你可遇上一个好主人的。”然后脸挨在驴脸上亲亲,又流了一些泪。她擦擦泪水,拍拍驴屁股说:“去吧!来世再见!”老驴听话地走了。竹叶走到崖边,朝下一望,高有十几丈,冷风撞面,一阵眩晕,她叹口气,狠了心,眼睛一闭扑下崖去。
竹叶落下来恰巧架在一棵榆树的密枝浓叶上,树枝闪了两下又掉下去。不远处有个老人正在弯腰挥?挖药,忽然一物飞来砸在头上,他忙抓在手中,哟,好看极了,是一只形状像虎的幼儿小枕,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只耳朵。他已听见什么哗啦响了一下,这时看过去,见那边一棵榆树的枝儿还在抖动,原来虎枕是让树枝弹起飞过来的,甚为惊异。他跑过来看,咿呀,地下茂草中躺着一个年轻媳妇,她昏过去了。老人伸手一摸还有气,不见有重伤之处。老人把她扶起背上,胳膊下夹好虎枕,至于挖药的?头和一把药根都顾不上了,让它暂时搁在那儿吧。老人绕道上了山,见那里有一头老驴贪婪地啃嫩草,四下无一人,就断定是她的坐骑,便把她放在地上,牵过老驴,又将她抱起让横趴在老驴背上,然后赶着回到家里。
老人忙呼来儿子帮着把她抬到炕上。过了一会儿,竹叶慢慢醒过来,始知是老人救了她,她恨求死不得倍加伤心。老人见她醒过来,把虎枕还给她,叫儿子烧一碗面汤让喝,她不喝,老人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儿她才喝了。老人问她有啥想不开的事儿说出来或可帮助一二。又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何掉下崖来?竹叶见陌生父子如同亲人,就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并将为何出走寻死的事告知。老人听后,深深感叹,说:“闺女,这世上没心没肺,猪狗不如的人多的是。你不必伤心,先在我家住几日,养养身体再说。我家虽穷,但添一人不要紧。”竹叶感激不尽,问:“您老人家贵姓,家里还有啥人?”老人说:“我姓钱名成,家里只有我父子俩,儿子叫钱旺。此地周围十多里皆山石树林,我父子俩靠挖山中药材度日,还算不缺吃穿。”此时的竹叶别无它法,只好住下。每天由钱旺做饭,又给竹叶端吃端喝,老人常来问寒问暖,视如亲女。
过了几日,竹叶身体恢复,终觉一家一老一少两条光棍,一个女人长久住下去多不方便,决定离开,但去哪儿?哪里是寄身之处?
这天晚饭后,老人说:“闺女,我有一言,说出来你不要生气?”竹叶说:“老爹是我的再生之父,有话尽管说,我不生气。”老人面带难色,顿了一会儿说:“我儿子今年23岁了还未娶媳妇。他虽生得粗,但牛高马大的汉子,养家糊口没说的,闺女,你如不嫌弃就留下来,让他替你担柴送水,供吃供喝如何?”竹叶听了全明白了老人的心意,但她欲言又止。她何尝没有这个想法?她喜欢父子俩的忠厚善良,身勤手勤,况且钱旺只是衣着不整,人却生得不错,年龄也般配,但自己是嫁过被弃之人,又担心不生育误了钱家大事,难对他父子,犹豫不决。老人见她有难言之隐,就说:“哎,孩子,婚姻命运由天注定,你我不必想那么多,眼前该走那条道就走那条吧!”竹叶一听就下了决心,鼓足勇气说:“如果您老人家不嫌弃,我愿做您的儿媳妇,侍候您终身。”老人闻言又惊又喜,连忙把这好事告诉儿子,谁知钱旺一口回绝,说:“不行,咱家住在无邻无社的山野老林,又贫穷如此,咋好拖累人家?她虽一时落难,但看得出,她并非贫贱无能之辈。”竹叶知道了反更加感激钱旺的为人正直。吃饭间,老人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又提说此事,见钱旺仍迟疑,竹叶倾吐衷肠说:“被弃觅死之人,贱若蝼蚁,还有啥嫌贫爱富的呢?你父子相救之恩,我此生做牛做马难以报答。”言罢泣不成声。钱旺见竹叶一片真情,大喜过望。于是,父子置办了一些简单物品,便择日完婚了。
这天,钱旺又要去城里卖药,竹叶问:“钱旺,有钱吗?”钱旺说:“有。要买啥?”“买三丈红绸、七束彩线,再买一把剪刀、大小五根缝针。”钱旺不知她要那些做什么,竹叶就把那只虎枕拿出来让他看,钱旺见不过是只幼儿的小枕头笑了,说:“即便再做一两只何需那么多物料呢?”竹叶说:“你尽管买就是了。”
钱旺卖了药后,按竹叶要求的都买上了,拿回来给竹叶。
竹叶看到了这些物料和用具,想起嫁到孙满家的情景,未免心酸,此生命薄如纸,刚踏上活人的道儿就遇上了狼,只差一寸之遥见到阎王了。而虎枕呢,自来到这个世界就结成了铁缘,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难割难舍。
竹叶日夜剪裁缝绣,先做成了20只虎枕。让钱旺将这些虎枕拿到城里去卖。钱旺打个大包背到城里去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卖完了,赚了不少钱,还得了两颗闪闪发光的银子。钱旺始知此玩意真能赚钱来了兴头儿,就用这些钱又买来些绸布和彩线给竹叶,竹叶又赶夜作成了不少虎枕。此后就是竹叶做,钱旺卖。
山林中虽然荒野,人迹罕至,但特别清净湿润,整天吞吸着山花野草喷香的新鲜空气,这里有清风白云,有树草鸟鸣,是另一个世界,让人心宽意爽的世界,对竹叶来说可比世外桃源。
一月后,喜从天降,竹叶怀孕了。
十月胎满,竹叶顺利产下一子,一家人欢喜非常,娘给的那只已经补上了一只耳朵的虎枕终于有了用场,竹叶特别点燃一支香,双手举起向着娘的葬身之地说:“娘,你看,您的虎枕撑上了你外孙孙的圆脑袋!” 在人生的道路上,往往是这样,当你没路走了,一切都绝望了,忽然一条大道出现在面前,走出黑洞又是一片光明,只要你是善良的,诚实的,多才多艺的。虎枕到底是迎吉兆福的信物。可以这样说,是虎枕挽救了她,似乎就是它在暗中保护她指引她,让她重生,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一切犹如在梦里,似乎是神灵在安排。
钱旺见竹叶身体恢复健康,虎枕能赚钱,就在60里外的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上面挂一个牌子:“竹叶虎枕”。然后将竹叶和孩子送到那里,让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手中活,再不必赶市摆摊,省工又省时。
竹叶别生他想,选绸料不一定都是红色,还可以用黄色、绿色、蓝色、青色、花色,因为需者有男孩女孩之别吗,总之力争迎合满足多种人的口味要求。
“竹叶虎枕”很快在城里出了名,要买虎枕的都去那里,竹叶的虎枕成为抢手货。竹叶每天起早贪黑赶做手中活,钱旺既卖虎枕又卖爹挖的药材,一家三人皆为勤人,能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银钱似水不停地往进流。
钱多了,他们一合计,就在城里买了一间较大的铺面,把做好的虎枕全展放在那里,真是形美色艳,独放异彩,成为这个县城针工商品销售亮点,吸引着众多顾客游客。缺儿少女的,买只虎枕就有了希望;有了儿女的,买只虎枕增吉迎福;好奇的游客买一只作为“到此一游”的永恒纪念;文化人买一只作为一件民间女性手工艺术品,一个深厚优秀的民间文化类型拿回去继续欣赏研究。
这天,三个姑娘各提着一篮鸡蛋来拜师学艺,竹叶惊得“啊”了一声,说:“我……我不会教!我从没教过人,你们去拜别人吧!”一个姑娘说:“城里做虎枕的是有几人,但谁能比得上你?李师傅收下我们吧!”一声“李师傅”叫得竹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收徒对竹叶来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难怪让她感到突然。钱旺说:“人家是诚心的,就教几天吧!”竹叶听了钱旺的话想起了娘说的,娘说:“我的手艺是你外祖母教的,如今我又教给了你,你以后也要教下去,千万别断了。”现在她有了下一代,是个男孩儿,男孩儿长大了也不会喜欢上此玩意的,啥时候才会有个女孩儿呢?既如此就先传给这三个热心的女孩子吧。培徒是迟早的事,传下去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高兴地收下了她们,但拒不收受礼物,说:“你们看得起我,我已满足了。”
竹叶拿出娘做的那只虎枕让她们仔细看,然后将娘教她的那一套全拿出来教她们,赢得她们的欢天喜地,感恩不尽,竹叶第一次感受到了与人为师的无比光荣骄傲。
自收了徒后,竹叶要做的事更多了,更忙了,店里更热火了,这人活得多有意思啊!
孙满赶走竹叶如愿以偿,就张罗着办了优厚的彩礼,求媒人去韩庄提亲。
韩家是个富户,韩元外只生荷花一女。荷花模样生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但已不是黄花闺女。荷花从小受父母娇惯,心高气盛,性情怪癖。十六岁嫁到王家。未嫁时千好万好,嫁后千差万差,叫苦呼怨,没两月闹得风生水起,天翻地覆。王家无奈,只好主动退婚。荷花回到娘家,嫁过的姑娘已是跌了身价,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呆了六年,都22 岁了。嫁不出的女子自是愁肠的事,现在见孙满休旧妻求新爱,卖鸡的找了个买鸭的,两厢情愿,不几日就成婚了。谁知好景仍然不长,没半年,荷花不满孙满日夜酗酒玩赌,孙满也看不惯荷花好吃懒做,动不动耍泼闹性儿。他们你骂我也骂,你打我也打,荷花轻则几天不吃不喝懒睡,重则摔碟砸碗,喜怒无常,闹得这个家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此时他才知道荷花与竹叶相差千里,悔之晚矣。加之孙满乃大手大脚,挥霍无度,那些狐朋狗友常来吃喝玩乐,明拿暗偷,不到三年家产荡尽,贫穷如初。荷花如何忍受得这般疾苦?回娘家一去不返,那些狐朋狗友见无什么好处可捞避而远之,谁肯助他?孙满只好拖上打狗棍走村窜街乞讨度日了。
这天,孙满讨饭来到县城,经过“竹叶虎枕”店门前,正巧被竹叶看见。竹叶开始以为看错了人,仔细瞧瞧,果然是他。见孙满蓬发垢面,衣衫破烂,皮黑肉痩,不免动了旧情,让钱旺给他二两银子。钱旺不解,竹叶说;“给他吧,你看他多可怜!”
钱旺拿了二两银子出来,几步走到他面前说:“这是二两银子拿去吧,远远离开,今后别在这里晃来晃去!”孙满拿上银子,惊喜非常,激动得趴下磕了一通响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十几日后,孙满又来了,他想认识一下,这位慷慨施舍,扶危济困的恩人到底是谁,他想,决不会有无故给他这么多银钱的人。他这才认真看了看门上的牌子,不由一愣,朝门口里一瞧,就看见了竹叶,一惊,急转身走,但这时竹叶已出来把他拦住,说:“跑啥,你死了骨头烂了我也认得。没想到无情郎也有今日!”孙满万万没想到竹叶在这里,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竹叶想再给她几两银子,孙满却抱着头跑走了。
只过了几日,街道上的人风风雨雨地传说着这样的话:有个讨饭的跳河自杀了。又说他姓孙,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浑儿,以前家业还算可以,都被他抖光了,又休了前妻……竹叶听得,不用问已知是谁了,她叹口气,说:“是个该死的谁也救不了,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她为此睡了两天,给钱旺只说受了点寒,不打紧,睡睡就好了。 |